王计兵
父亲过世之后,我们决定把偏瘫的母亲带离故乡。让母亲跟随我们在城里生活的时候,也是费了周章的,母亲执拗地要用余生的时光守着老家的三间瓦房,任凭我们磨破了嘴皮,就是不愿离开。聊着聊着,不知怎么就聊到了长江,说到要经过长江、经过长江大桥时,母亲突然松了口,表示愿意和我们走。就这样,长江冲破了母亲固守故乡的“情感堤坝”。列车一路向东南,经过长江时,母亲却睡着了。
母亲在昆山和我一起生活了9个月,这9个月,成了母亲老年时期我陪伴她最长的一段时间。每次,我用轮椅推着母亲出门散步,不管遇到认识的人还是不认识的人,母亲都会大声说:“这是我家的儿子,我家有3个儿子,这是最小的一个。”言语之中充满了骄傲,仿佛只有她的孩子才是天下最孝顺的孩子。
大多时候,母亲是不愿意下楼的,不想给我们的生活增添麻烦。她坚持一个人留在家里,除了坐在阳台看外面吴淞江上来来往往的船,就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和自己打牌。母亲打牌,有时把牌分成两份,有时分成3份、4份。最多的时候分成5份。每一场牌局,都会按母亲的意志决定谁输谁赢。母亲把一些看不见的人,从她的心里喊出来,和她一起围坐在沙发上打牌。
母亲一生识字不多。她在昆山生活的9个月中,我获得过一次诗歌的奖。当我从外地拿回来奖杯后,金灿灿的奖杯被母亲拿在手里端详了一晚上。我忍不住告诉母亲,奖杯不值钱,不是金子做的,只是镀了一层铜。母亲立刻用一种我非常陌生的、锥子一样的眼神盯着我,足足盯了有几十秒钟,才对我说:“这是一份荣誉,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荣誉。”
我和母亲最快乐的时光,莫过于当我结束一天的工作,坐在母亲的床头,为母亲读一首诗。9个月里,我其实只给母亲反复读过一首诗,就是《娘》。每当我读到“我喊一声娘”和“再喊一声娘”时,就会在“娘”字前面停顿一下,然后加重语气,把“娘”单独喊出来。这时母亲就会回应我一声“哎”。我喊得声音响,母亲回应得声音就响;我喊得声音低,母亲回应我的声音就低。就这样喊着、回应着,娘俩就笑了起来。
9个月过得很快。实际上,按照原先兄弟轮流为母亲养老的约定,母亲在我家生活6个月就该被二哥接走。由于我们的“耍赖”,才把母亲多留了3个月。母亲该离开了。起程的时候,母亲突然和我提起了长江。我低估了长江在她心中的分量,也忽略了火车发车的时间,当火车经过长江时,天已经黑了,但我还是赶紧告诉母亲,这就是长江。母亲靠着火车车窗,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。一个80岁的老人,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窗外,两手遮住眼睛两边的光线,张着嘴,表情像一个童真的孩子。实际窗外的江面上,只能看见一些星星点点的亮,那是长江上来来往往船只的灯光,可母亲依然看得那么专注、那么如醉如痴,直到火车开出了很远很远。
我计划着,下一次一定带母亲去长江边走走,好好看看长江。可是回到故乡之后的母亲,又摔了一跤,本就半身不遂的母亲彻底瘫痪了,身体状况急转直下,不久,便离开了人间,也在我的心中留下了难以言说的遗憾。
有一次,我和爱人聊起母亲。聊起母亲最后在我家生活的9个月。我说:“娘糊涂了,9个月,都记不住,其实我每次给她朗诵的都是同一首诗。”我爱人突然说:“娘比你清醒,我相信娘都会背诵那首诗了,之所以每次都装作没听过,是为了让你开心,为了让你多喊一声,娘。”
娘
岁月把一部长篇连续剧
浓缩成一首诗
把一首诗浓缩成标题
把标题浓缩成一个字
把一个字浓缩成一根针
我喊一声娘
就心疼一下。再喊一声娘
就想动用丝线
缝补千疮百孔的过往
我一声一声地喊娘
就像娘用针把灯花挑了一下
又挑了一下。然后
天就亮了
母亲叫包成珍,出生于1941年12月12日,去世于2020年10月9日。
《 人民日报 》( 2025年04月07日 20 版)
相关文章:
年仅38岁“网红洋媳妇”突然去世,低血糖为何会致命04-07
娘04-07
卖爆了!正大量上市!浙江很多人超爱……紧急提醒:这几类人少吃04-06
清明假期后,这些地方将热得如同常年6月!南方强对流天气再次来袭!04-05
临江市原公安局长夏琨:抗洪抢险途中牺牲,精神化作星火!04-05
西藏林芝:雪域桃源春意浓04-04
美卫生部长称政府效率部对该部门的裁员中约有20%是错误的04-04
这是什么神仙日子哦!04-03